民粹——東亞文化的墳墓

如果你想毀掉一個東亞國家的文化,只需在那個國家挑起民粹情緒即可。這一招屢試不爽、百試百靈,可說是東亞文化的一大殺器了。對於熱愛古典文化的東亞人來說,我們終將如浮草飄蓬般遊離於任何主流社會之外,失去心靈的寄託和歸宿,隱入虛無縹緲的塵煙之中。民粹主義早已盛行,並已經或正在摧毀整個東亞地區的傳統文化。

民粹是如何毀掉文化的?首先,它需要把社會撕裂成兩半,並賦予「無知者無畏」的一方充滿力量的錯覺,這樣虛假的「力量感」可以美其名曰「民族自尊心」或「文化自信」等,被冠以冠冕堂皇的詞彙,通過這樣的「虛偽自信」,就可使這一群「無知者」對另一群「有知者」發動無腦且狂熱的攻擊,最終以壓倒性的優勢贏得這場戰爭。如此,「有知者」就會被一批一批地屠殺殆盡,他們的理性在人群的狂熱面前變得一文不值,正如法國群體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所寫之書《烏合之眾》中所述:「人一到群體中,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願意拋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由此,文盲佔據了主導而智者變成了嘲諷甚至批鬥的對象,文化的載體被擊得粉碎,這完美地契合了《1984》中的一句話:「無知即力量!」

這一策略是十分成功的,我們已經看到了它在朝鮮半島和越南取得的「成功範例」。曾幾何時,轟轟烈烈的「漢字廢止運動」席捲東亞,南北韓與越南相繼廢止了漢字的使用。於是,一片土地上的人民為了與另一片土地上的人民一刀兩斷,也在有意無意之間與自己土地上曾經生活過的祖先進行著殘忍的切割,他們不考慮前因與後果,取而代之的是文化的荒漠。我不知道當一個人面對自己國家那浩如煙海的古籍或高懸於大街小巷的牌匾卻無法看懂其分毫的時候,內心會作何感想,但如果是我,我會在絕望的深谷中流淚。

那麼,在漢字的母國——中國,情況又是否會好些呢?並沒有。說到發生在中國的「毀滅文化」的民粹,就不得不提到六十年前的那場浩劫——文化大革命。所謂「文化大革命」,全稱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將「階級」類比於「民族」發動的一場轟轟烈烈但性質極其隱蔽的狂熱的民粹主義運動。這場運動的主要手法就是將「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巧妙地通過春秋筆法類比於兩個不同的民族,從而通過製造二者對立達到消除所謂「資產階級」文化的目的。這場運動毀滅了什麼?首先,「孝悌」、「尊師重教」、「溫良恭儉讓」、「禮義廉恥」等價值觀蕩然無存。孩子舉報父母,學生汙辱老師……彷彿只要手握某種「正義」,就可以為所欲為、不受約束。其次,一群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被摧殘得體無完膚,他們的學識被踐踏得一文不值,狂熱的野蠻取代了理性的文明,中國從此進入了「簡體中文時代」。

我向來是不相信「簡化漢字」可以提高識字率之類的論調的,提高識字率的原因是教育的普及,與教授哪種字形毫無關係,理解這一點只要觀察臺灣、香港、澳門即可。關於「簡化漢字不影響語義表達」的觀點,我不敢苟同,不但不敢苟同,而且堅決反對。我承認或許簡化漢字對淺顯的現代文閱讀影響較小,但它對古典文學堪稱滅頂之災。簡化漢字最大的弊病在於「合併簡化」,這種簡化的方法使得用同一個簡化字取代多個正體字的情況出現,如使用「钟」取代「鐘、鍾」、使用「台」取代「臺、檯、颱、台」等等,這樣的合併簡化成百上千,其影響就是表意的精準度大大下降。試想一個簡體中文使用者讀到杜甫的《望嶽》一詩,看到「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處,他看到的版本只能是「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當看到「钟」字的時候,腦海中的第一反應一定是「鐘」的意義,因為「鐘」字的使用頻率遠高於「鍾」字。漢字的意義通常由基礎意義所派生,而「鐘」原本是指體積很大的打擊樂器,後來因為「晨鐘暮鼓」的關係延伸為計時器。這樣的第一反應讓他無法快速想到「一見鍾情」這個成語,從而無法想到「鍾」所代表的那種體積較小的酒器或茶器,及其衍生的「專一、專注」或「積聚」之義,所以他不得不通過他人給的註釋糾正自己對文意錯誤的第一印象。當簡化字減少使用漢字的數量時,這也意味著簡化字使用者閱讀古典文學時需要的注解顯著增加,而需要的注解越多則意味著讀者與作者的隔閡越深,這種感覺就好比一個讀慣了唐詩的人突然去讀《詩經》,其產生的隔閡感一定急劇加深。有時,簡化字的合併會讓整個句子表意不明,例如我隨手寫一句詩——「隱隱孤颱臨天際」,簡化字使用者只能看到「隐隐孤台临天际」,他大概率不能確定其中的「台」字到底指的是什麼,不能將其和「颱風」聯繫到一起,所以這句詩就不可能用簡化漢字達到相同的表意層次。正因如此,我參與編撰了《大陸居民臺灣正體字講義》,這並非奢求所有簡體中文用戶學習正體中文,而是至少讓他們意識到簡化字的缺陷,可惜大多數人是那樣盲目,他們帶著狂熱的情緒急於宣佈「簡化字才是正統」,完全不會靜下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很不幸的,民粹主義那「毀天滅地」的浪潮如同野火,終於延燒到了臺灣這片遙遠而安定的土地。臺灣原可說是漢文化最後一片保留最完整的淨土,其獨特的地理和政治環境使它免於戰火的侵襲,同時也免於大陸建國之初歷次大規模的清洗。但這並不代表民粹主義之風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發芽,事實上,臺灣的民粹主義已經到了一個嚴重的境地。我一直有一個觀點——「政治的手不能伸進文化領域」,如果某一天政治的仇恨與對立無處不在,那麼任何人都無法倖免於難。我不止一次看到一些有關文化的文章或影片的留言中出現很不友善的煽動性言論,這些言論大多與主題毫無關係,其目的就是為了挑動族群產生政治對立。我不知道這些人的世界觀究竟出了怎樣的問題,如果他們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仇恨,那麼人生將變得毫無樂趣。最近轟轟烈烈的「108課綱」再次鬧得沸沸揚揚,古典文學已經被刪減得所剩無幾。我不理解古典文學何以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也不知道刪減它們何以彰顯所謂的「臺灣價值」。如果有一種臺灣價值建立在拋棄臺灣大多數人祖上傳承的優秀文化上,我寧可永遠不要這樣的「價值」。我已經可以想象三十年後的臺灣是什麼樣子,一群完全沒有讀過唐詩宋詞和唐宋八大家散文的人將成為社會的主流,就如同韓國那個完全不識漢字的新世代一樣,他們對於自己祖上的文化形同陌路,傳統的東亞是那樣的陌生與遙遠,整個人就像被掏空靈魂的行屍走肉。所以我最近有了備份《教育部異體字字典》《國語辭典》《成語典》的想法,因為我不知道它們何時會被關閉或被修改得面目全非。

東亞正透過「民粹主義」粉碎自己的文化,而且大多數東亞人樂此不疲,跟隨著時代的步伐活在夢裡。我看到一群被文化閹割的人努力使用簡體中文艱難地學習著古典文學,又看到一群正體中文的使用者開始對古典文學不屑一顧。也許我終將無處可去,對在任何地方都失去文化認同感的我,隱入深山似乎是唯一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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