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國公徵遠大人傳

吾祖蔡國公徵遠者,安徽廬江縣人也,生於癸酉(民國二十二年)。幼值內憂外患之際,兵連禍結,喪父於繈褓之中。倖大兄憐之,相與為生。幼而喪父,長兄如父。時大兄為保長,擁良田數十畝,長工十數人,不可謂非富庶之戶也。公幼學於私塾,明六經而通舊史,年少而才高,意氣揮灑而有感於生靈塗炭,唏噓不已,曰:「天下大勢之起落,古今之必然也。肉食者之淫慾何賊黔首之生計耶?」及垂髫,日寇履犯,民不聊生,公閉門讀書,廣施鄉里。

入弱冠之年,戰事方止,公欣然曰:「天下定矣,惟願休養生息,等貴賤、均貧富,則大道之行將不遠。」而時政嚴苛,大兄以仕於民國,鋃鐺入獄。公亦得地主之號,家財充公,一時清貧如洗,倚薄田而耕讀度日,而公怡然,謂此大道之行、貧富之均所必然,唯愧於兄長,不可與之相伴也。又數年,廬江縣政益苛,時大兄已為槍斃,公之家苦於地主之號,為鄉民所唾。適集耕集食,餓殍遍野,公無可融於鄉里,遂舉家遷徙,安於貴池縣之深山。

貴池之山民淳樸好客,忠厚誠摯無異於遠近之人。公舉家初至貴池,鄉人咸來問訊,延至其家,公以為得安身立命之所,如入世外桃源之境。居數年,貴池之政始苛,民為官唆。公之家一貧如洗,而地主之號猶存,衙吏督其回籍,公念籍中尚有宗親,或可得庇蔭,故遂舉家回籍,臨行嘆曰:「此山中之境,非當世所宜有也。吾得至此地,三生有幸。奈何當今之世,何遽不容此淳樸之地耶?」

公回廬江,適破四舊、文革之興,公之藏書悉為官吏所焚。公俯視爐灰,仰天而嘆曰:「君之所謂革命者,吾弗知也。夫焚書,昔始皇為之,而秦之暴政何如也?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後十年,赤風日盛,每有批鬥之議,公以其向施之恩,為鄉人所保,倖免於劫。

當內鬥之際,危言時出。鄉中之人偶有為亂所及者,官吏抄其本薄之財、斷其生計而謂之義舉也。一日,府傳批鬥之議,一人為吏所揪而作長街示眾之期,村有叩公相約而觀者,公扃門而不見,焚香而禱於先祖之靈前曰:「是何之過也?何之過也?忠厚之人受此無妄之災而奸佞之賊享其高官之祿也。」至夜闌人靜,公悄然而欲寢,時聞門外隱隱窸窣之聲,又聞綽綽嗚咽之語。公起而視之,向為吏所揪之人也。其人曰:「余半生事耕,與人相與未有毫釐之貪惡,事父母兄長亦無分片之差池,今示眾而受辱,實冤之大者也。」公感其遇,亦嘆之,乃問其籌,其人欲往他鄉避禍,苦無通關之牒。公遍翻箱篋,乃得舊紙殘筆斷木之屬,悉向之藏而未焚者也,偽刻其章而仿通關之牒。其人得之,淚滿衫襟而謝公,星夜亡走於他鄉之壤。公思其羈旅天涯之苦,謂之同病相憐者也,遂徹夜無寐。

公至晚年,躬耕於鄉里,友四鄰而睦宗親,德高望重,鄉人咸敬之。公有四子二女,皆入鄉學,家貧而學價日高,公恪儉樸之道,積資以助就學,曰:「教者百代之基,不可任之。朝聞道,夕死可矣。」鄉有屋宅土地之爭而未可決者,持禮而謁公,請予論斷。凡公之斷,爭者皆服,無復疑議者。公精術數,明於易理。一日,村人遺重金於路而尋覓未果,謁公而問之,公曰:「村東十里路邊尋。」村人之其地,果得之。

公壽終於丁丑(民國八十六年),享年六十又四。臨終,瘦骨嶙峋,臥床不起,家中事務多雜,祖母多傭幫工。公喚子孫於床前,已力不足語,書「食」字於紙上而終。所謂「食」者,「飯」之部首也,公自幼時善待長工,臨終猶無忘誡妻予工以飯食。

公卒之時,余尚未生。及余弱冠,祭祖於廬江之公墓,偶見一碑,上書「蔡國公徵遠大人之墓」。余不知其為何人,遂問家父,方漸知公之故事。余慨於公之浮草飄蓬,憾於公之學富五車,悲於公之生不逢時,驚於公之一以貫之,故作一誄曰:

君生世家兮,志本高堂。生不逢時兮,流落他鄉。轉徙南北兮,身不由己。不容於世兮,望重一方。高潔傲岸兮,德行敦厚。一以貫之兮,魂斷故鄉。天之蒼蒼兮,地之茫茫。落日荒丘兮,對墓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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