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白狐
(2018年8月舊文重發)
摘要:其實,有一些記憶,本不屬於我。我得到了,迷失了。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從哪裡來。一個平凡的生命就此改變。
從那以後,每一個白雪飄飛的清晨和大雨滂沱的夜晚,我都會悄悄來到林間灌木叢深處的小溪上,望著對岸那個樹蔭下的山洞,對著漫天紛紛揚揚的雨雪,迎向撲面而來的山風,嚎啕大哭,淚如雨下。
(一)
我的家在蒼茫群山深處的一個偏僻小村,村外是大片大片的樹林。村裡只有一條通往遠處集鎮的小道。除此以外,是一小片孤田和田盡頭幾間破舊的草房。四周都是山,有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斷壁懸崖,令人頗有驚心動魄之感。有的卻是起伏的丘陵山脈,一望無盡的叢林,綿綿密密的蒼松古柏,參天的千年巨木,深幽而暗密。
我家在村子最北面,屋門對著蒼翠蔥鬱的山林和遠處碧綠的山峰。爹娘在這裡出生,也從未離開過這兒。
每當盛夏傍晚,村中的長輩們坐在村口的槐樹下,講著古老的故事。我常常在一旁聽著,他們說,原本沒有這個村子,一百年前,經歷了一場未知的變故,致使我們的祖上來到這裡,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心裡暗暗想著,一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二)
一個秋天的日暮,燦爛的晚霞映紅了西方的天際,發出暗紅的光灑在大地上。我和爹砍柴回來,走在邊緣的田埂上,看見了遠處灌木叢中,一條渾身雪白的狐探出腦袋,怔怔地盯著我們這裡出神。
「是那條白狐!」爹興奮地喊,語氣中夾雜幾絲憤怒。
「那就快追呀!那狐的皮很值錢,抓到了把損失補回來。」我激動地說。
的確是的,我清楚地記著。昨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被雞窩裡響起的幾聲驚恐的呱呱聲驚醒,趕到窗櫺邊,看見月光中一個白色的身影越過雞圈,雞圈裡灑滿了一地扎眼的雞血。爹早已聞聲趕來,追至雞圈的另一側。可是白狐早已飛竄入遠處的林中,月華如水,哪裡還有它的蹤跡?耳畔只剩下爹的滿是無奈的嘆息:「又少了兩隻小雞呀。」我暗恨自己怎麼當時就沒手腳靈俐點逮住那傢伙……
(三)
現在白狐就在灌木叢中站著,我向著灌木叢追了上去,爹繞到了對面,準備夾擊,白狐冷冷地看著我們,仿佛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似的,動也不動,待我快到跟前,才甩甩長長的尾巴倏地一躥,「嗖」地一聲跳入林間,飛奔而去,留下一個逐漸變小的背影。我立即跟上,奔跑、追逐,眼睛緊盯前方飛速移動的白點,越跑越遠。轉眼之間,爹就被我甩在後面,看不見了。
我在荊棘林中穿梭,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樹林深處一條小溪邊,止住腳步。那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遠處霧霭沉沉的山谷中流過來。站在溪邊,藉著傍晚夕陽的紅光,我甚至看到溪底的怪石,隨溪動盪,似乎也在流淌。
「你在看什麼?」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銀鈴般清脆。我轉眼回望,只見山邊、小溪的另一側,一個身著白裘大衣的少女坐在樹蔭下。她粉嫩的肌膚在漫天的紅光下,還是這般皎潔。她可真美,膚芳凝脂,眉目婉轉,櫻唇微啟,纖腰束素,仿佛誤入凡間的仙女。環繞香肩的白色裘皮,散發出銀白的光澤。樹蔭下那雙清澈的眼眸,與身邊小溪交相輝映,似也在流動。
她懷中抱著兩隻可愛的小狐,輕輕地,仿佛進入夢鄉。
我看著她,愣住了。村裡從未看到過這等傾國傾城的少女。而就在此時,一條潔白的絲帶如疾風般襲來,我眼前閃過一道白影,霎時間,身上就被裹上了厚厚一層白綾。
我努力掙扎,但無奈手腳被縛,竟然半點也動彈不得。我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你不會武功啊。」那少女舒緩原本冰冷的神情,嬌滴滴地嗔道,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只見她伸手一拉,白綾微弛,我頓時感到一陣輕鬆,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看著我的臉,似在審視著什麼,恍然間露出驚異的神情。「你是……?」她急切地問道。
我一時語塞。還不等我說話,她「呀」了一聲,雙眼看向我的手上,面帶驚訝和關心。我抬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便怔住了。她嬌媚的臉上,多了幾分柔情。
「你的手好像受傷了。」她說。我低頭一看,猛然感覺手上一陣刺痛,這才發現,剛剛荊棘林中的許多密刺,已在手上劃出了幾道傷痕。我不禁「嘶」地發出聲來。
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傳入我的腦海,我的心「砰砰」直跳。讓她看到我的窘態,我有些害羞起來,臉上發熱,盯著她的臉出神。
就在此際,遠處傳來一聲悠遠的呼喚,是爹的聲音。她臉上微微變色,站起來對我望了許久。
「看著我做什麼?」我問。
「你好可愛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她嘆了口氣。我臉上頓時一紅。
「你的傷,不要緊吧?」她神色中露出一絲擔憂。
「我沒事,」我好生奇怪,「你為什麼關心我?」
她笑了:「既是因我而起,我自當負責。」又說:「你先去吧,你爹等著你呢。」
我應了一聲,轉身欲去。她叫住了我,略帶神秘地笑了笑:「別告訴別人你看到過我。」
「為什麼?」她不答,默默轉過身去,幽幽地說:「我一直在這裡的。」
(四)
這天晚上,夜色正濃。我躺在床上,睡意漸長。白衣少女出現在我的夢中,伸出芊芊素手,在月光下撕下衣襟,為我包紮。我隱隱感覺我們認識,已經很久了,但卻記不起她是誰。突然間,近處的一個山頭亮起了殷紅的火把,火光中,溪水被染得血紅。她一把拉起我的手,向樹林中拽去,急切地喊道:「他們追來了,快跑。」話音剛落,我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痛。我低頭,只見胸前一個冰冷的箭頭,「哇」地一聲,吐出血來。她一把把我抱入懷中,飛奔起來。我只覺天旋地轉,意識漸漸模糊,耳邊只聽見她的哭聲:「雨真,你不能死啊,雨真——!」
我一下從睡夢中驚醒,側臉望向窗櫺,只見明月照在窗紙上,映在地下。
她怎麼樣了?我耳邊迴盪著一句話「我一直在這裡的。」情不自禁,我穿上衣衫,輕輕開門,一溜煙跑進了清冷的月華流淌下那片幽暗的山林。
我越跑越快,腳下一不留神,踩到一根荊棘,「呼」地一聲,隨風絆倒。臉上頓時疼痛起來,腹上也一陣刺痛。我盡力舒緩氣息,舉頭看向當空,整個天空都密布起了星星。山野裡的風不大,聲音卻特別響,穿過叢林,穿過山坳,穿過峭壁岩石,發出不斷的呼嘯,吹到人身上,那感覺陰森森涼颼颼的。
突然間,樹林深處,一道白影閃電般地掠了過來。是白狐!我暗暗驚歎。那身影如此之快,轉瞬到了面前。我定睛細看,白狐的毛光亮整齊,全身弧度美好而修長,那條大大的尾巴,不安地擺動著。它感覺到了我的注視,那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在月光下閃爍,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只見那白狐扭動著身軀,忽而「嗖」地一聲消失在前方。與此同時,一個柔和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她的聲音急切而難過。
「你是白狐!」我驚道。
「我沒說我不是啊。」她嗔道。
我轉睛看去,月光下,她俏生生地站在我身後,一雙眼裡盡是慍色和關切。夜色中,有動人心魄的美麗。
我剛才的吃驚頓時銷聲匿跡,臉上泛紅,心兒直跳。
她看看我,走上前來,說:「我扶你起來。」伸手欲扶。我腦中一片空白,不由伸手,不料她一個踉蹌,未曾站穩,「嘩」地一聲跌倒在我的手臂上。
我猛然一驚,下意識縮回手臂,一不小心,將她的身軀抱在了懷裡。
我不知所措起來,她驚訝的看著我「愕然」的神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回過神,努力平復急促的呼吸,略帶尷尬地問道:「你怎麼……摔倒了?」
她止住笑顏,許久,輕輕發出微弱的嘆息:「他死了有一百年了吧。」望向當空的明月,落下淚來。
「我已經好久沒有吃的了。」
「昨天那兩隻雞……?」我幽幽地問。
她不答,緩緩站起身,望了望我身上的傷口。
「隨我去溪邊吧。」
小溪旁的月光柔和似水,灑在流水中,有亙古不變的幽情。
她拉著我的手,在澄澈的流水中洗了又洗,撕下白裘大衣上的布條,為我包紮。月光下的她,依舊那麼白,那麼美。
(五)
那晚我們在溪邊坐了很久,我知道了一個祕密:
她們靈狐族世代生活在這片大山裡,在這條小溪的發源地,在遠方山谷那個雲遮霧罩的叢林裡。一百多年前,人類來到這裡,幾名修士見此地靈力充沛,便欲在此修基築房。靈狐大怒,認為此舉毀壞了它們祖穴千年的靈脈,與人類展開大戰。在人類先進的兵戈下,靈狐族很快被屠殺殆盡。一條受傷的白狐帶著兩隻父母雙亡的遺孤小狐逃了出來,在小溪對岸的一棵千年奇松下的山洞住了下來。
她,就是白狐。
「你為什麼告訴我?」
「一百年了,就我一個人,藏在心裡喘不過氣來。」
「你沒有吃的,怎麼回事?」
「這裡大不如從前了,能吃的都要給小狐,他們才是狐族的希望。」
我們沉默許久。看得出,她若有所思,直直地看著我,好像欲言又止。我心亂如麻,想想剛才的夢境,又感到那一幕,似在眼前。夢境和現實,糾纏著,弄得我暈頭轉向,扭曲著,分不清了。胸口仿佛還有鑽心的痛楚。
最後,我什麼也沒問,她站起來,看了看西沉的月亮,幽幽地說:「時候不早了。」我這才從萬千思緒中回過神來,緩緩站起,對她說:「我回去了。」心裡似有些依依不捨。
夜光中,剩我一個孤獨的身影,在林間失魂落魄地走著,不時向身後的密林中回望。慘淡的夜幕中,飄下幾滴冰涼的秋雨。
(六)
清晨,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雨滴打在屋頂的茅草上,發出沉悶的「噼啪」聲。屋內,我坐在窗邊,望著無邊無際的大雨,怔怔出神。
下雨了,今天不用幫爹下田,也不用割草了。娘坐在炕上,紡著棉花。爹則搬了把椅子,坐在屋簷下,鄰家張大伯也來了,和爹一起坐在長凳上。院子裡水漫金山,不穿雨靴誰也不敢出門,而我們家,只有一雙雨靴。
爹和張大伯已經談了很久了,說話聲混在嘈雜的雨聲中,我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麼。只是依稀一些話,飄到我的耳裡。「小溪上頭有個叫『幽靈谷』的山谷,那有一個很大的道觀。」「我爺爺講,前面樹林裡死過一隻白狐,渾身雪白的。」「怎麼死的?」「被道士射死的,聽說本來有兩隻,一隻給它跑了。」……
聽到這裡,我下意識地看向遠處那個山頂,剎那間,只覺天昏地暗,山頭上現出明豔的火把。「啊——!」我暈了過去。
「鴻兒——鴻兒——」我惺忪地睜眼,只見爹娘和張大伯圍在我周圍。我感到冷冰冰的,四下一看,我躺在地上。我一躍而起,衝到窗邊,天色如常,那座山頂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爹問:「鴻兒,你怎麼了?」我忙答道:「沒事,剛才做噩夢了。」他們都笑了,娘說:「大白天的倒在地下睡著了,簡直不像話。」我「哦」了一聲,回到椅子上坐著。
怎麼回事?我剛剛明明是清醒的。不行,我要去看看。
爹和張大伯又開始談天了,娘回到炕上,繼續紡她的棉花。雨靴就放在中堂的一角,誰也沒有注意。
我悄悄走到中堂,穿起雨靴,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跑進漫天的雨中。「鴻兒,鴻兒,你去哪?」爹喊道,我頭也不回,竄入林間。
我立即發現了我的疏忽,雨靴是穿了,可沒有雨傘,在林間走了一會,就被淋成了落湯雞。「哎,你等一下。」我聞聲愣住,只見一道白色的人影轉瞬移到我面前。她渾身縞素,從頭到腳,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帶、白緞鞋,在鬢邊簪著一朵小白花,不是白狐更是何人?
「這麼大的雨,你去哪?」她嬌嗔,咬咬嘴唇。
「那邊。」我伸手一指。她瞧過去,臉上拂過一絲恻然的神情。
「你願意帶我去嗎?」曾親眼目睹她的神力,我也沒了顧忌。
她面轉猶豫,許久,說道:「好吧。」我心頭一喜。
只見她側轉身子,腰肢搖曳,翩翩起舞,在原地不停地轉圈,忽然「嗖」地一聲,化為了一條周身雪白的狐。它擺擺頭,抖動了一下身上的毛,渾身白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漂亮而華貴。
「上來吧。」聲音依然清脆如鈴。我小心翼翼,跨上它的背部,伸手摸摸它柔軟的毛。此時的白狐,對我來說就是動物,我的顧慮小了很多。白狐緩緩邁著步子,發出一聲短暫的低嘯,揚起尾巴,像一陣旋風般向樹林深處跑去。
坐在白狐的背上,我不敢睜眼,只覺得迎面的雨點帶來沉重的壓力,風在耳邊呼嘯,一陣陣冰涼向我襲來。不一會兒,白狐停下了腳步,我睜開雙眼,發現已經到了那座山頂。天空陰沉沉的,飄下秋雨,這讓遠近的山頭都模糊不清。我慢慢移到峭壁的邊緣,向下望去,只見那條小溪如一條蜿蜒的絲帶,一邊是一座巍峨的山,山上的樹木已經凋零了,黃紅一片,另一邊是莽莽蒼蒼的樹林,林間多松樹,還是蒼翠的。
「你為什麼來這裡?」她說。我回頭一看,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回少女的模樣,面帶憂鬱,也在望著下面的小溪。
「雨真,雨真,我馬上就要來陪你了。」她哀哀欲絕。雨真?我好像在哪裡聽過,哦,對了,在夢裡。我又想起了昨晚的夢境。
不等我細想,只見她走上前去,站在懸崖的邊緣,搖搖欲墜。「你會記得我嗎?」她沒有回頭,悽切地問我。「什麼?」我滿心疑惑。「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她仍未回頭。「不——!」我衝上去,一把抱住她的身軀。
她回過頭,呆呆地望著我。「你不要死!你死了,他會難過的。」事出緊急,我來不及細想,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你說的是誰?」她面露疑惑。「我知道你說的是誰,相信我。」我將她抱得更緊,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跌下萬丈深淵。「你怎麼會知道?」她問。「我可以告訴你,但是,答應我,後退幾步,坐下,我慢慢跟你說。」她點點頭,和我一起向後退了幾步。我鬆開她,大口喘氣,汗水隨著淚水一起流下。
我們找了塊石頭坐下,她拿出一張潔白的手絹遞給我,我擦了擦臉上的積水。我們漸漸平靜下來,我說:「遇到你的那天晚上……」我向她訴說了我的夢境。雨滴輕輕打在身上,如動聽的樂曲。
「所以,你就是雨真?」她聽完我的故事,臉上浮出一絲暖意。
「我,我是……」是啊,我到底是誰呢?燕鴻還是雨真?經歷了這夢幻般的一切,我已經有些模糊了。
她靠近我,用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對著我,臉上淚痕狼藉,雙手輕輕將我攬在懷裡。「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從哪裡來,現在,你就是我的雨真。」
我心裡充溢著歡愉和驚喜,像久別重逢的遊子,但又在低低嘆息。雨水又讓雙眼模糊了。
我小聲地問:「你怎麼突然想要跳崖?」她說:「站在山頂望著小溪,一時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問:「是什麼支持你活到現在?」她說:「那兩個孩子,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我想起那兩隻可愛的小狐。
我們相擁了很久。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遠處傳來陣陣喊聲:「燕鴻——!燕鴻——!」看來,爹娘已經發動全村的人,漫山遍野來尋我了。
「我走了。」她說,輕輕地,放開了我,轉身,像一陣風一般,飄去了。我感到怅然若失,心裡空空的,像丟了珍寶。
我被爹用棍子趕了回去。
(七)
轉眼又到黃昏了,雨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一陣陣炊煙從東邊灶房裡飄出來,帶著燒烤的香氣。爹娘在灶間忙碌,我被爹罰站在屋簷下。但此時此刻,誰也沒注意我。
或許我該做些什麼,我心裡想著。
對了!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屋子,聽到廚房傳來一陣刺耳的「噼啪」聲,接著聽到娘的喊聲:「柴火太多了,挑出來一點,要不然燒煳了。」看來,爹娘正手忙腳亂。
我悄悄來到雞籠旁邊,一把抓起雞籠,飛快地跑了起來。
「咯咯咯!」雞籠裡雞翅搧騰,發出雜亂的驚叫。我心裡猛地一沉,卻加快了腳步。
「站住!」背後響起爹的聲音。
我僵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拿雞做什麼?」爹嚴厲的目光向我逼來,我低下頭去。
「那白狐……」我瞬間語塞。
爹走過來,奪了我手上的雞籠,口中悠悠地說:「你有出息了。」順手把雞籠放了回去,頭也不回地對我說:「到田埂上,跪半個時辰。」
那一晚,雨下得更大了。深秋的冷雨中,遼闊的曠野上,我一動不動地跪著,渾身上下,溼透了。
時間在此刻陷入蠻荒。
就在我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一把白色的油紙傘突然出現在我的頭頂。我感到一陣輕微的擦拭,一張潔白的手絹擦清了我的雙眼。
我抬頭,見一把小小的紙傘撐在我的頭頂,那熟悉的白色身影,卻又有些模糊了。
風颳來,發出嘶啞的聲音,挾著豆大的雨點,在無盡的黑夜裡流竄。
我看不見,更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悲哀,如那雨,狠狠打在我的脊背。一把傘,是多么單薄無力。
她緩緩跪在我的身旁,纖纖素手抓著我的手臂,「你為我受這么大的苦!」
我被她的聲音一驚,勉強抬起凍得發紫的嘴唇說道:「沒什麼。」
頭頂的紙傘,搖搖欲墜。
她泣不成聲,但又無能為力,僅有的,是那把紙傘。
我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她的頭依偎在我的肩上。
我說:「沒事的……」隨後,失去了知覺,倒在一旁的田野裡,耳邊只留下爹的喊聲。漫天的風雨又向我全身壓來。四周,恍惚不見了她的蹤影。
她來過嗎?這是一場夢吧。
被爹揹著回到家裡,我高燒不退。
從那以後,爹對我嚴加看管,不管我做什麼,他都在我身邊。每至深夜,就把門鎖緊,不讓我出去。用他的話說,我是著了魔。可是,我呢?
從此,我們村失去了白狐的影子。我魂牽夢縈,實在無法忘懷她。朝朝暮暮,這思念之情絲毫不減。走進屋裡,從窗子看到遠處的山林,我不禁想她;走出門去,望見連綿的群山,我不禁想她;外出打柴,看到幽深的灌木,我不禁想起初見她的日暮;幫爹耕田,我看著陽光下的田野,不禁想起那個隱隱約約的風雨之夜,心裡有說不出的悲涼。有時,看見村裡有穿白衣的人,我不禁凝神細看,心裡想著,我會不會再見她?
只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直到一個冬天的夜晚。
(八)
西北風「呼呼」地吹來,捲起屋上的茅草。入冬了,外面下著雪。夜深人靜,只有偶爾強烈的風聲。
我躺在床上,凍得瑟瑟發抖。寒風在群山間穿梭著,咆哮著,此刻刺入我的骨髓。
她還好吧?我逐漸墜入夢鄉。
慢慢地,我感到自己處在一個柔軟的懷抱裡,耳畔想起一個嬌滴滴但卻虛弱的聲音。
「謝謝你。」
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熟悉的臉龐。
「我要走了,謝謝你,讓我最後的日子不再絕望。」
她的盈盈笑靨上滑下兩行清淚。
接著,她緩緩放下我,飄然而去。風吹起白衣,如天上的仙子。
「啊!」我尖叫著從夢中驚醒。
窗外,天色矇矇微亮,鵝毛大雪漫天飛舞。
白茫茫的天地間,我身著一件單衣,衝進了冰天雪地中銀裝素裹的樹林。
小溪上已結了冰,藉著漫天飛雪,恍若潔白的絲帶,在山間輕舞。
我慌不擇路,踏上寒冰,誰知腳下「溜」地一滑,冰層破裂,下半個身軀浸入了刺骨的冰水裡。
可是,真正的痛楚,又豈在身軀?
我掙扎著站起來,只見腿上一片血紅,但絲毫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或許,這是心死的感覺?
冥冥中,溪澗對岸,有一股聲音召喚著我。
我用盡全身最後一點氣力,爬到對岸的千年奇松之下。只見山洞中,一雙讓人心碎的眼眸,帶著淡淡的笑意和濃烈的悲傷,痴痴地望著我。
「雨真,」她臉上帶著楚楚動人的微笑,「你來了。我的期限到了,必須走了。」
「不!」我驚喊,心中亂成一團,「你不能死!我就是你的雨真,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你怎麼捨得離開我呢?」
「雨真,」她拍拍我的手,像在安慰似的,「沒有想到,一百年以後的陽壽將盡之時,居然還能在這裡遇見你。天意弄人呀。」
我深深注視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是命嗎?
她輕聲地說:「當年我沒能救了你,我不能原諒自己。現在,我又害你受了這么多苦……」
「不!不!」我驚喊,猛烈地搖頭,「我不在乎,為了你,受多大的苦也心甘情願。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
她緊握我的手,淚珠如斷線的珍珠般滾滾而下,說:「早知道你的魂魄在這裡,我也不會想死。你知道嗎?一百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裡。但現在,我不想死了,一切卻又都晚了。」動人的臉頰上,依稀兩行清淚,讓蒼白的肌膚更加美麗。
她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握住我的手,口中吐出兩個字:「謝——謝——」
臉上泛起幸福的微笑。
抓住我的那隻手,緩緩地,放了下去。
「不——!」我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衝上去,一把抱住她。可是,我什麼也沒碰到。
僅有的是她的衣裳和鞋子,衣裳之中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我慘叫一聲,舉起衣裳,衣物都完整如新,只是伊人已不知歸向何處。森林綿密,樹影重重,暮色惨淡,烟霧迷離,涼風瑟瑟,大雪紛紛,山勢綿延,無邊無際。她在哪裡呢?我呆呆站起。
是嗎?她已經死了嗎?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嗎?仰首問天,天亦無言,俯首問地,地亦無語。衣香依舊,芳蹤已杳。我心碎神傷,不禁悽然淚下,感到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痛。霎時間,天旋地轉,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世界仿佛消失了,無聲無息。
(九)
料峭的山風將我吹醒,漫天的大雪依舊沒停,我望著銀裝素裹的山林和惨白無瑕的小溪,嚎啕大哭,淚如雨下。
(本文是整理高二寒假的幻夢,是內心彷徨失所、寄情幻想的寫照)
(特別鳴謝:提供片段者——章洋,提供指導者——鹵圓蒸仔、海盜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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