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後的今朝——歷史的玄想

(2018年7月舊文重發)

我站在當下的時空中,回望過去的三百年,感慨萬千。

三百年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三百年前的1718年,是康熙五十七年。那時,康乾盛世正當風華正茂。康熙拓寬領土、安定疆域的南征北戰已經接近尾聲,當時,是清朝中國領土最為廣闊的時候,中原江南,無不繁華如夢。但這個時候,社會矛盾已經開始激化,封建制度已經徹底走向僵化,朝野上下,並無一絲開明、包容之氣,到處都是嚴密的高壓控制。由於大興文字獄,知識分子只敢做些「訓詁考究」的小學,對時政、社會皆不敢有所褒貶。一味故步自封,導致與世隔絕日久。當中國士子還在孔子四書五經裡反覆馳騁時,西方的一位嶄新的思想家已經出現,他就是伏爾泰。中國人也不會知道,三十年後,他的學生孟德斯鸠會出版一本書叫做《論法的精神》,以此提出君主立憲制政體。

但是,時間永是流逝,從不靜止。

往後的一百年,是嘉慶二十三年(1818)。此時,正是被後世稱為「嘉慶中衰」的時期,內憂外患,已經顯現。中國內部出現大面積「財政虧空」,各級政府資金運轉不支。唯一的對外貿易機構「廣州十三行」中,中英兩國商務貿易衝突不斷升級,英國人幾次上書朝廷要求開放通商口岸,而中央政府卻屢屢以「嚴禁貿易」作為威脅駁回。當中國朝野上下認為要對「貪得無厭」的英國人進行「嚴懲」時,他們不會知道,二十年後將會發生一場「鴉片戰爭」,從此以後,「天朝」之夢徹底破碎,孔子的地位也隨之動搖。他們更不會知道,互相貿易、互通有無才是下一個時代的主旋律。下一個時代,是一個商業的時代。

時間依然不是靜止的。

再往後的一百年,是民國七年(1918)。大清王朝早已在七年之前「通電共和」,雖然他們不知道「共和」是什麼。孔子的地位已然湮滅,隨之而來的是「民主共和」的號角。但是,末代皇帝宣統仍然留在紫禁城中,享受著皇帝的物質待遇。北洋政府統治著中國,隨時有「恢復帝制」的危險。一是袁世凱野心勃勃,二是滿清舊臣對於溥儀的忠心不死。孫中山正在全力改組國民黨,希望揮師北伐。但他們都不知道,六年之後,末代皇帝會被驅逐出宮,紫禁城將會徹底淪為「故宮博物院」。蔣介石會在孫中山死後由一個無名小卒躍升為總統,並在短短數十年之中帶著國民黨逃往臺灣。他們更不會知道,曾經被他們認為是在井岡山「落草」的「土匪」,一躍成為統領四海的主宰。

細細回憶,我驚奇地發現,一桩桩一件件歷史事件,都是當時所不能預知的。身在其中的人,往往沉浸在永無止境的幻想裡,卻沒有人看清歷史的全貌。看清全貌的人,必定是一百年甚至更久之後,回顧這段歷史的人。

往後再來一百年,就是現在,2018年。我們這個時代又怎麼樣呢?我無法評論,因為這是我的時代。沒有人會對自己的世界有清晰的認識。大家都認為一切皆流,心動則萬物皆動。很多時候,人們對於歷史的看法是唯物主義,喜歡用「生產力」、「主要矛盾」等量化觀念去解釋歷史的步伐。但是,人們對於「現在」卻總是唯心主義,認為我們自己的心智可以改變一切,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那麼,三百年後的世界,是怎樣的?三百年後的人們會如何看待今天的我們?

我不敢冒然回答這個縹緲的問題。

但是,我可以換一個問題——今天的我們,到底怎樣看待三百年前的世界?

之前特別喜歡聽一首歌叫《三寸天堂》,每當心情憂鬱、愁緒滿懷無可排遣時聽,就會暗自落淚。我最喜歡這幾句歌詞:「不再看,天上太陽透過雲彩的光;不再找,約定了的天堂;不再嘆,你說過的人間世事無常,借不到的三寸日光。」當時只是作為青春的「殘酷叙事」,理解為一個人在夢想破碎後悲痛的自白。

後來才知道,這首歌的背後,有一個故事。女主人公因為一次車禍和電擊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大清王府,經歷了種種「身不由己」的痛苦,並且開始懷念三百年後的世界。她與當時的十三阿哥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暢談天南地北,並在醉酒之後宣講「平等自由」。但那一套說辭在那個時代卻都是「非湯武而薄周孔」,她只能一個人絕望地哭泣,唱出那樣絕望的自白。很顯然,這個「約定了的天堂」,就是三百年後的今朝。

我向來討厭「後宮爭斗」的劇情,但對這個「穿越者」的構思極為欣賞。我知道,三百年前的人絕不知道什麼是「平等自由」,在那個時代,皇帝就是最高的法律,人人習以為常接受驅使。但是,三百年後的現代人卻不能容忍這一切,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生活,所以會痛恨、彷徨。

當然,穿越時空還只是幻想,但是,這暴露出來的問題是引人深思的。

每一個平靜的年代,都會被當時的人認為是「最好的時代」。所以西漢時期有文景之治,唐代有貞觀之治、開元盛世,明代有永宣盛世,清代有康乾盛世。可是事實真的如此嗎?在今天看來,這些「最好的時代」無一例外,都是有缺憾的。

同樣,我們這個時代,是否是「最好的時代」?

我不想正面回答,因為我不願引起無謂的爭執。

現在,我們設想,假如一個三百年後的人穿越時空來到這裡,他會怎麼想?是會悲傷,還是喜悅?是會驚訝,還是歎惋?他會不會認為我們看來「無傷大雅」的苦痛是「無法容忍」的?會不會認為我們看來「天經地義」的法律是「罪無可恕」的?會不會認為我們不夠平等?會不會認為我們不夠自由?會不會認為我們依舊生活在「賣身賺錢」的深淵之中,而忽略了生活中許多真正的美麗?

這一連串的「追問」讓我語無倫次。我們對於自己在歷史中的認識實在少之又少。

三百年後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一定更加絢麗多彩。

記得寫於1948年的預言小說《1984》中,主人公溫斯頓說了一句話:「希望在孩子身上。」這是對那個集權時代的悲觀否定,又是對那個「資本主義時代」的追懷。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嚮往,知道明天一定會更加美好的嚮往,一種現實明明越來越壞,可是依舊相信後人眼光雪亮、必定會有公正論斷的嚮往。

有了這樣的信念,也就夠了。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零零後的文字,但原文章已被微信公眾平臺言論審查機制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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